米洛娃

(一)婚

“我在森林里遇见一个小女孩,金发圆脸,笑容甜蜜,太可爱了。她跟着我回家,我安顿她住下。第二天,一开她的房门,我吓到了,女孩还是同一个女孩,表情瘫痪,灰突突的感觉。呀呀呀。这时家里来人送牛奶,来人一看向那女孩,她已经是金发耀眼,笑容甜蜜。

这女孩就是这样,在外人面前会叮的露出甜美笑容,在只有我的地方,立刻灰色面瘫。我忍不住推推她,她就会蹦跶起来,做些好玩的事情,变得美丽,可是很快又会回到灰突突。我知道她可以一直美丽耀眼,但她总是等我推她。她把发条交给我,可是我不想要一个娃娃。

我带着女孩去到我们见面的森林,打算留她在那里。原来的地方却不见了森林,只有一个老婆婆坐在木桩上,老婆婆对女孩说了什么,我看到她跑起来,在发光。我想我没错,她是可以一直美丽耀眼的,我不用再推她了,好像,我也抓不住她,却想跟她一起飞翔。”

普宁对着米洛娃,讲出了这个故事。米洛娃很快意识到普宁是在讲他们的相遇,偏头笑了笑,回道:

“娃娃坏了,娃娃在抽搐。娃娃灰突突。娃娃在广阔的黑暗里,站在平面上,抖动着冲出十几米,动力不足,颤啊颤,攒足了力量,换个方向又抖动了十来米,又要动不下去。娃娃后背上突出着发条,它希望谁来拧发条,它想沿着一条线持续、稳定向前向前,它想一直有人上发条。

阳光耀眼,鸟语花香。不晓得从哪个洞里冒出金色飞球,炫目地旋转着,球体发光看不清,两根优雅的翅膀扇啊扇,自由欢快,没有规律,美的不像话,它飞进女孩的心里。

女孩,在心中飞贼的引导下,慢慢爬出洞穴,带着娃娃的记忆:娃娃越走越快,越走越稳,越来越光鲜亮丽,娃娃开始旋转,变成了金色的飞球。女孩和娃娃都感激引起变化的那一句:不可以扔掉,必需做点什么。”

(二)扰

抓不住你
我用白瓷烧制的丈夫
抓不住你
我的没有瑕疵的男子

抓不住你
丈夫擦拭白瓷
琐事纷纷落下

其他的家庭成员躲在底座里
抓不住你
光滑的爱情

我们都裸露在阳光与高温下
我们都雕琢自己
不能阻住你完美的样子
不能 像陶土 粘在白瓷上

抓不住你
但你拉我进熔炉
烧在一起

女人光裸,捧着瓷器走独木桥,旁出的树枝不时触到脸颊。狭窄的只一脚宽的桥面,像模特走猫步才可通过。往远处看不会掉落,千万不能看脚下。这样想着,眼睛却不受控制的看下去。黑色地面上,隐隐有白色的形状,仔细看去,是几百只支棱的鹿角,斜斜刺向天空。谁会摆放这么多鹿角呢?不,那不是地面,是泥沼。鹿角连着的躯体们陷入沼泽,拼尽全力挣扎,扑腾,嘶鸣,踢踹。

普宁瞟一眼卧室,和昨天一样乱,不说话,走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老婆跟进来,圈住他紧致的腰身。

“这么晚才回来?”

“恩,这次升职,要多管几十个人,事多。我在公司健完身回来。”

“哦。”

“你要少吃肉,吃些健康的食物,以前的细腰都不见了。”

洗完脸,普宁在脸上拍爽肤水,手指蘸润肤霜涂。

“你以后也用去死皮素,涂润肤霜,看我的脸,黑头都不长了。”

“好啊,我知道了。”

“如果我出家,你会怎么样?”

听到时老婆脸上白惨惨的,苦菜背面的灰白色。倒不是普宁的话让老婆变了脸色,她天生脸色如此,没有白里透红过。只吃肉不吃菜,脸反是菜色。老婆这话听多了,嘴角上扬,脸上的肉推向眼下半寸,堆出两个假颧骨:“出家,会去哪里?能电话联系么?”

“不知道。”

似乎没什么讨论的,老婆去外地几个月,刚回来十几天。算不算出走?知道人在哪儿,一两天电话联系,汇报做了什么。

“船长特别喜爱瓷制的鼻烟壶,这天,船上最小的船员跑过来,‘船长船长,是不是知道东西在哪里,就不算丢?’‘是啊,怎么了?’‘我知道你的鼻烟壶在海底。’‘什么!?’”

老婆讲这个段子,普宁听了以后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一股一股的火冒上来,遇到性格软柔的老婆总是点不着,恼火冰封。

洗洗睡下,普宁看手机,蓝光映在他脸上。老婆攀过来,抚摸他的身体,他只想睡觉,拿下老婆的手,按在两人之间空空的床铺上。

一脚深一脚浅跨过高耸杂草,这大片山野没有路,好像没人来过,又好像人已经走了好久。草已发黄,要枯了,细微的深处尚有点水分。草比大腿高,长裤和皮靴包裹的严密,杂草没刺到皮肤。跋涉到日头偏西,终于来到尽头,枯叶半掩的洞口,狭窄,进不去。从背包里掏出晒干的丝瓜络,往洞穴两侧石壁蹭,磨掉风化的石沫,一层一层,显出温润的玉,隐隐是水渍纹理。侧身,挪入洞口,洞内狭长,行的饿了,咬一口糯米棒,袋子没裹好,有点硬了,不好入口。

饭毕,敲岩壁,呯咚呯咚。洞箜箜地震动,岩壁裂缝,渗出水珠。呯咚呯咚呯咚,洞震得轰隆隆,裂缝渐增,水珠连成汪汪的表面。呯咚呯咚呯咚呯咚,岩壁呯的爆开,大水冲着碎裂的岩壁和入侵者向外。入侵者差点被卡在洞口,大水糊在他面上,吸进鼻腔后呛咳起来,他撑住洞口玉壁将自己往外一推,冲出洞口,在滑溜溜的地面上踉跄几下。

水流转眼消失在干涸的土地和枯草间,入侵者手持洞中拾来的鼻烟壶,日头偏西,前方树影憧憧。

老婆醒来,普宁已经穿上长裤,衬衫洁白,外衣笔挺。看看表,才七点。
“你记得量下洗手间排风扇的直径,买管来换。”
“好。”
听到老公关门的声音,她又睡了会儿,坐起身,在微信上打出上面那些字,发给入侵者。


女人一抖,失去平衡,将瓷器塞给刘默,摔了下去,眼看要被入侵者的鹿角刺穿腰腹,却化身巨大的泥鳅,缠绞在鹿角上,滑入沼泽前,看着普宁一手捧住瓷器,一手伸向自己。

##(三)淡

普宁从女友身边醒来,没有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

二十个哑铃扩胸后,勃起已不知何时消退了。 二十六岁开始的持续控制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异样的持久惊讶了历任女朋友。

醒来, 哪个女人在身边, 便可享受这天长地久,沙漠里一口井,上上下下撬动,永远也别想压出泉水来。记忆和感情倒远没这么长久, 用秒来计也可。

女人飞扑上来,像蛾子一样。比想象快的多, 像使用了飞来咒似的。当然, 理想的情人不是一开始就出现的。 性格美好,智慧, 从不吵着让他离婚。

这个情人的出现, 妻子十年前已经预测到了。 “有一天,你会遇到段位更高的女人,不跟你吵闹, 总是展现好的一面,内里却是让你离婚。虽然你让那么多女孩变成战士, 我却不打算将他们当做敌人。没人能把我的生活变成战斗。 ”

普宁和妻子厌恶吵架,曾经他们认为他们的共同之处是爱好和平。然而吵架跟战争是两码事。 如果有机会,普宁愿意杀掉世界上90%的人,那些他认为不完美的。 他曾跟妻子说:“比你胖的人都该去死。”在普宁精神世界里命悬一线的女人, 确实在多年的相处中感受到自己的丈夫是个法西斯。

这位法西斯厌恶情绪波动、鲜血和不美,是个纵欲的性冷淡。不是谁都看得到,婚后第一个女朋友觉得他温暖,是他的妻子在冰镇着他的心。这个女朋友和其后的还没突破个位数的继任一样, 都没能让他说出“离婚”二字。

越是乏味的人,越渴望有趣。 年轻女孩们对舞蹈、建筑、室内设计、健身的热情,足以迷惑普宁了。这样的女孩接触过, 睡过。 真是不知怎的就睡了, 睡是附属品。 这些女孩让他露出妻子不会让他露出的笑容:日本北海道的小樽,居民区小店卖的熟透了的草莓。性状完美的钝形椭圆锥体,软硬适度,微微发酵的酱香。 把第一颗放到嘴里,那种笑容。即使此时, 想过离婚,总是无法开口。

他和妻子相识之初,约定这两个字只说一次,一旦说出不可挽回。他语意之河中的“婚”字下面挂了数十个哑铃片,沉重的负担不起,“离”字看似轻巧,与“婚” 字相连变也沉重了。六块腹肌的普宁肚子上栓着哑铃片,后背上给插上好几对蛾子的翅膀,透明轻薄,想顺风带普宁离地, 背上却没有扇动翅膀的肌肉。肚子习惯了有重量。

没有任何优点, 却不断纠结怎么变得更好,或许这是妻子当年吸引他的地方,这与自己曾经脱离的岁月相似,那确是一段引以为傲的经历。 脱离那满是黄色斑点的白色裤子。可惜漫长的岁月里, 当对自己这段经历不再记得之后,妻子的那点吸引便吐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 负担而没盼头。

他和情人的故事被妻子写进书里, 妻子是不是有写作的才华,普宁是看不出来的。他没认真读过,等到读者多或卖的好,就算是有价值,那时再来看看吧。对于好,普宁一视同仁,并不因是妻子写的就仔细端详。提供素材,算是夫妻义务。

和第一个情人私会时普宁没这么想得开。那时妻子刚刚开始写作,兴致勃勃的将他们之间的夫妻生活和相处方式写在文章中发布出来,她还不知道情人的存在。情人默默地关注妻子的公众号, 嫉妒到发狂。 普宁为了减少和情人的矛盾, 让妻子不要写私事。这样认认真真、费了心思的调和和隐瞒,半年后开始无聊,且越来越沉重了。 第一次向妻子坦白,这样的沉重离体而去, 自己再没心情将这沉重找回来。

他当然不记得十几年前曾费过这样的心思,倒是妻子翻出多年前写的书中提到了这点, 印在了纸上,从此便成为事实的一部分。

真的是事实么?妻子笔下,没有情人进入他的诗意空间,也不是真的爱过。这或许是他与妻子的拖延之词,又或是他的真实感受,亦可能是妻子的看法,他已不能确定。 每篇文字,都是在明目张胆的篡改记忆。复述一件事情,事情就已经变了。 史官掌握着话语权力。 妻子掌握着那只笔,篡改了不少历史。

对抗史官倒也简单,即不再在乎记忆。

陷入记忆,人们停下。普宁,不会停。

##(四)断

妻子一剑斩下来的时候,普宁只听到了血喷出来的声音,剑够快,像风声一样好听。是胳膊,他想。‘不对,是小普宁’,妻子这样回道,‘我是你的欲望与快乐,你一直讨厌的事物。你一直在阉割你自己。’‘……’真想说她说的不对啊,但确实切中要害,无法反驳。

剑过于锋利,妻子自己也被吓到,虽然明知这是最快的,最能实现愿望的器具,就像介错人让剖腹者免于痛苦的刀。

‘我是被错杀的,你误会我了!’。普宁鼓出两倍大的身躯,露出迷人耐心的笑脸,做足了温柔体贴,好像对这个世界又重新有了兴趣。

妻子有一瞬间的迷惑,这是谁?掀开厚重的玻璃罩子,两个人都变了形状和底色么?之前黑暗漠然的人是谁?到底哪一面才是扭曲的?

‘我不是没有记忆的,你的笔杀不了我!’普宁端出甜美的记忆,‘你看,你看,这才是我们的爱情,你错杀了它!’,妻子低头,看着被殓葬员工笔描过的脸孔。一点一点割断的情感,痛还清晰,怎么会不认得呢?

还是将手帕递过去给普宁裹伤,沾了点泪水,‘是我的原因,你知道,是我不适合婚姻,你没有错。’‘真的么?你跟法官说的那些理由?’‘那些都是台面话,法律要求人说的。真实的原因,是我们都不自信,自信可以建立一段关系,最终也会毁掉它。这就是我们过去的十年。’

普宁笑了,他真的遇到了一个好妻子,在妻子提出离婚后,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爱她。写不出情书的理由,也从想不到妻子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爱,变成了对自己要求过高,总想写的好一点。

妻子呢,不,现在是前妻。前妻头脑里冲在前面的小人儿递着手帕似的话语,坐在后面的小人儿则举着盾牌:小心哦,让他舒服一点,后续还有些首尾。

‘想我了随时找我出来聊天,是你说的,我们还是亲人和朋友’ 在电梯口的普宁,眼看着前妻被门完全掩起来。

##(五)苦

米洛娃,你在干嘛!

我,我在挖坑呀,把自己埋起来。土太松软,埋住了也一直往下沉,土质不均匀,开始向左边偏过去,变成弯钩的形状,又斜斜的沉下去,上面的土扑簌簌的跟下来,糊在脸上要不能呼吸了。还是放软身段,轻轻的轻轻的呼吸,跟初中时学会的半吊子仰泳一样,只会仰面浮在水里,手要滑动起来就不行。再一次的,半成品。沉久了,倒好像到了天上,土沫和云彩也很像啊。云彩里面又湿又冷,快要冻僵…

想想太阳,米洛娃!

啊…阿嚏。阳光刺眼,睁不开,衣服还是湿湿的不舒服,脸上已经有刺刺的暖意了。怀里的婴儿流口水弄湿了衣襟么?还是邻座的绅士弄洒了茶?飞机座椅总要伸不开腿的,出差在外总算见识过了。等等,这不是旅游啊,虽然都有查票和住酒店的快乐。等等,旅游里快乐的是什么?朋友圈里的一大堆美食照片?还是旁边的人?人…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米洛娃,我们在这!

是哦,你们在这里,你们是谁?是谁都不重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有耳朵,都要听我说完我的话,絮絮叨叨,迷幻缠绕。无言以对,闲扯瞎聊。矫揉造作,啰里啰嗦。配上傻笑,以及,如果你真聪明的话,你必须觉得我很可爱,我说的都对,我无关紧要,似乎我可以存在你的生活里,也可以不存在。不存在?去哪儿了呢?该去哪儿去哪儿,必要时能跟我一起搬砖就好,不把砖头放我肩上就好。远离一切不快乐的快乐。

掩埋的对,米洛娃!

不对,我在爬起来,也对,不埋的话,怎么会要爬起来?

泥娃娃似的米洛娃,我们在这里啊。

##(六)释

我爱你,掺杂着90份的恨、30份的懊悔和900份曾共处的时间。
再说不出喜欢你,用欣赏、理解和怜惜来替代。
是这样的复杂,混合着幸福、痛和习惯。

记忆、印记、习惯,如果能轻易消失,那么爱,来的会更加容易。
而同样的痛苦,又会紧随而至。
韶华十年无可替代,白银、青铜仍要珍惜。

关心、照顾、参谋、有条件的支持,盼望对方过得好的善良。
是小小金球的外表,包裹住种种。
金球的铃铛芯,拆掉吧,要带很久,不响才好。

##(七)新

女人生来就有被剖膛切腹的恐惧,这与杀鱼时的动作一致,不敢杀鱼的女人内心还是孩子。那道敞开的隐秘的门,是先自伤八百的决绝。

这也是为什么,女人和男人结合后,才不再恐惧。或者,更加恐惧。
恐惧沉在女人骨子里。让自己变得坚强,再加上一把锁,扭断鸡脖子的女人,惨烈的像个真相。或者彻底的柔软,敞开那扇门。

云中小熊

晨晖微燃, 高虹乍现. 米洛娃在这瞬间觉得自己身处伊甸园, 向着云端小熊的家跑去. 却发现身处过于倾斜的陡坡,小熊们在这陡坡上会说一句话,很快,一闪而过,不尽相同,米洛娃留在这里,试图一次倾听每次转角的人们在说什么,不仅仅是它原来的话。 显然这些话并不都是这坡好斜,有些是晚安。糟糕的是,由伊还穿着轮滑鞋。

在最近的陡坡,她摇摇晃晃的起来,猪国王派了只母猪来接她,她慢慢坐上去,周围的人仍在说着陡坡语,这一次,她没再试图听懂是什么,觉得自己也像只母猪,什么都听不懂。

熊女孩飞快的奔到面前,说了一句话,由伊看着她灰色的眼珠,像晶莹的冰川。看着她欢呼雀跃,只为米洛娃听懂了她刚才说什么。

蜉蝣化智

冰川般灰色眼珠的女孩坐在陡坡上求救, 最后靠自己站了起来. 在狮子的背上, 女人有任意叫停的权利. 米洛娃试图控制时间, 写别人不能理解的记录, 眼睁睁的看着时间向前, 到了八十岁, 还是少女的笑容.

写一片漆黑之中, 浮现出灯火通明的山坡, 一片一片, 好像岛屿. 好像恨和爱, 厌恶与孤独.

写蔓延上来的海水, 刺进额头的寒风.

写降落在大地上的外空飞船, 给孩子满发甜美的巧克力.

写狗狗在这里都不叫, 你还要怎么安静.

写呼吸间的性爱, 写生活的愉快.

写不久, 这里将会有很多的人, 这是小城的呼吸.

米洛娃和小熊们住在云端, 看着狮子们统领大地, 牛马羊食草生活, 蜉蝣啃食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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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宁是纳博科夫的小说主人公,文章以他为主角,很多白描和丰富比喻建构的栩栩细节。希望我也能写出这么好的白描,所以想写白描类文的时候,就想用普宁做主角。也许下一篇白描还是这个名字,又有点想维护这两篇文里普宁的唯一人设,有点纠结,等到下一篇再看。

以为普宁会是一辈子的主角,没想到在第二篇就挂了,没有等到情人满堂,没有等到记忆篡改。无意将生活变成战斗,妻子做到了。

如果以女主为主视角,该叫米洛娃,这个名字一下子蹦出来的,是个很有故事的女人啊。